作者：艾薇
山东的房子都是瓦房，一排一排的胡同。屋顶上覆盖着鳞次栉比的瓦片，房与房之间有山墙相连。
我家位于街南的第一排，坐落在最东端。我的童年时光就在那里度过。在我们这一排房子正前方，住着一家已经出了五服的爷爷奶奶。他家的老母亲年轻时便开始守寡，历经岁月的洗礼。老奶奶居住在东头的一间房，那里有一个土炕，与外间的灶台相连。
老奶奶的炕头墙上贴着几幅画。那时候我经常去她家，总是坐在老奶奶炕沿上玩耍。她炕头上摆着一个红色塑料盘，里面盛着瓜子、糖块和江米条。有时候还有一种叫“枇杷梗”的点心。外面沾着白糖粒子，亮晶晶的。她有两个儿子。媳妇都孝顺。
老奶奶耳朵聋，说话几乎听不到。坐久了没什么话说我就很不好意思，眼睛总会不由自主瞥向那个塑料盘，嘴里也情不自禁分泌着唾液。我只能偷偷地吞咽进肚子里。
不知道老奶奶是小气，舍不得给我吃，还是根本没有注意我上下不停蠕动的喉咙。她的目光是浑浊的，就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。于是，我只能假装不在意，一遍遍地瞅墙上贴的那些画。日子久了，知道了《白毛女》《红灯记》《沙家浜》和《红色娘子军》。
她的房间里有一种味道，像那些陈年腐烂的老木头。有一种令人沉湎其中的甜香。在其中浸润久了，不知不觉这气味就覆盖了屋子里每一件器皿。包括炕前上下摞在一起的两个黑色的木柜子。漆黑的泛着油光的面板上，嵌着两个亮灿灿的铁环。包括上面摆着的一对造型奇特古怪的铁壶，壶身上有一些隐约凸起的花纹。（后来才知道那是锡器）。还有一个老式的灯盏，玻璃罩上印着一枝猩红的桃花。花梗上有一道裂缝，弯弯曲曲倾斜着转过去，像一条爬行着的小虫。
墙上贴着的《红灯记》里，李奶奶和铁梅高高举着红灯。李奶奶的头发是雪白的，跟眼前盘腿坐在炕上的老奶奶的头发一样白。看久了，恍惚觉得自己在画里一般。再看那张《红色娘子军》，那穿着红衣服的女子，用一种我没见过的、奇特的姿势凌空跳起来，身体后仰，脚趾头绷得那么直。我的脚趾也不由自主绷紧了，竟生疼了起来。
一时之间，屋子里的气息游移起来，人影竟然也恍惚了。像浮在一层薄薄的烟雾里，若隐若现。黄昏的阳光，斜斜地从窗棂里穿进来，打在《红灯记》李铁梅高高举起的灯笼上，灯笼就亮了起来。可慢慢地，那个闪光的亮点逐渐下移，变浅、变淡，最后终于消失了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去，时间无声无息……
多年以后，我总在记忆深处搜索墙上的那几幅画。想象中，我还是坐在四十年前的那个土炕上，面前摆着那一碟我永远吃不到的“枇杷梗”；那佝偻着腰、头发花白的老奶奶，她脸上的皱纹像沟壑那样深。
墙上的那些画儿，（我现在知道了那叫“样板戏”）那上面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。她们跳跃、旋转，用着我永远也学不会的姿势。
此刻，我多么渴望重返那段看似贫瘠，却在回忆里充满丰富色彩的童年时光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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