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彭庆龙
我们读中学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,那时候打一份白菜萝卜才不过五分钱,就这样我们还经常“弹尽粮绝”。每当困顿之时,我们的陈老师就会悄悄地给我们十块钱。当时的十块钱够吃一两个星期。我们的父母也很少一次给这么多。我们许多同学都享受过他的接济,并且他还不让我们还钱。
陈老师当时五十多岁,他一生未娶。有时我们问他:老师,你为什么不结婚?他大都轻描淡写地说:大人的事,小孩子别问。
有一次下大雪,好多学生周末没能回家,我们又拥到他屋里吃饭。那天晚上很冷,但他的小屋充满温馨和热闹——猪肉炖粉条冒着热腾腾的香气。
那天,陈老师还喝了点革命的小酒,脸上放着红光。当有个调皮的同学又问起他结婚的事情时,他这次没有推脱。他说自己年轻时有个女友,如何如何漂亮,是他上学时的音乐委员。她唱起歌来像百灵鸟一样迷人。他们默默相爱了几年,后来准备结婚了。这时朝鲜战争爆发,他毅然参加了志愿军。
战争结束,老师凯旋。女友却已远嫁他乡。打探原因,是女友从报上看到陈老师已经光荣牺牲。然而牺牲的竟是和老师同名的另一位战士。
我们说那位同名的烈士耽误了老师一生的幸福。老师说他比那位烈士幸福多了,因为他还活着,他能活着回家。
那天老师拿出女友手绣的洁白手帕,还有一块金光闪闪的抗美援朝纪念章。他还深情地唱了一首苏联的老情歌。后来,当有人问老师为什么不再找个对象时,他就不说了,只回了一句:小孩子家问这么多干什么?
在我们的眼里,老师帅气又干练。他性格乐观,爱好广泛,喜欢唱歌,坚持晨练,还拉得一手优美的手风琴,女人缘一定不差,不该一辈子不结婚的。
后来我们毕业,不久老师也退休了,就住在小镇上。
他的晚年很充实。养养花,唱唱歌,打打长拳。还游历了许多名山大川。我们同学经常去他家一块聊天。
有一年,老师还在北京住了一个星期,是我们的学习委员孙爱国接去的。听说爱国叫了几次,都被他推脱。最后这次是孙爱国接母亲去北京,彻底搬家了,以后很难回来,所以非要带老师去住段时间。
孙爱国是我们那届最有出息的一个。但上学时家境贫寒。他父亲外出干活出了车祸,肇事车辆还跑了。当时他辍学了一个星期,不准备上了,打算挣钱帮助母亲,照顾弟妹。一个星期后,陈老师再也受不了。他跑到爱国家好几趟,接着孙爱国就回校学习了,并且更加努力。后来才知道陈老师包了他以后的学费,生活上也让他再无后顾之忧。我们都说孙爱国是陈老师的干儿。但事实上的确不是。因为孙爱国一生都恭敬地称他老师。他只说陈老师像他的父亲一样。
再后来孙爱国考上军校,在部队又格外努力,那时已经提到了部队校级军官。
陈老师在北京住了一个星期。故宫八达岭等古迹游历了一遍,白天军车带他游览,晚上就住在部队招待所。之后陈老师非要回来,孙爱国再三挽留不住,只好用军车把他送回,陈老师说他享受的是军官家属的探亲待遇。
以后我们许多同学一到镇上,就经常到陈老师家转转,陪他说会话。我们都很乐意见他。因为一见到他,我们仿佛又成了快乐的少年。
陈老师八十五岁那年,身体开始不太好。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。虽然仍是头脑清晰,但脚步显得沉重,手脚不再利落。接着查出了肺病。
他一生未娶,无儿无女,也没有近亲。我们好几届的同学便组织起来,轮流在医院陪护他。我们很乐意做这事,在医院既能照顾老师,又能同学间一块叙旧,一块回忆过去的时光。
那年的清明节,我和几个同学在医院陪着陈老师。我们轻松地说笑,不知谁说起清明上坟的事,我们说:老师,我们都是您的孩子,您百年后,我们就给您上坟,给您送花。
那一刻我发现老师眼角湿润,接着他微笑着说:我是唯物主义者,不喜欢别人给我上坟。我们还商议,老师百年后给他立块碑,他更是极力反对。他说我们普通百姓,立块碑干什么。直到让我们保证不立碑不上坟,他才满意地改了话题。
我们在医院轮流伺候老师三个多月。主治医生是我们的同学,如果需要病人家属签字时,就由我们看护的同学签上。住院期间,孙爱国从北京来过一次。端午节,老师还吃了个粽子,之后没过三天,老师就走了。
我们在殡仪馆给老师举行了告别仪式。那天孙爱国没能来,他让人带来一篇悼文,并以个人的名义单送了一个花圈。我们把老师的定情手帕和那枚抗美援朝纪念章放进了骨灰盒。
我们没有完全按老师的嘱咐去安排后事,最终还是给老师立了块石碑。
碑文是这样写的:我们敬爱的老师——陈可风先生之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