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马润涛
那天早晨在小区里散步,当走到八号楼后面的花圃时,我眼前突然一亮:嗬!梨花开了。
“梨花发旧枝”,这株小梨树已经栽了四五年,刚栽时还不到一米高,由于被周围的树欺负着,几年过去了也没见长高多少,很难被发现。可开了花就不一样了,人们走到这儿总会驻足观赏片刻。梨花分簇,我仔细数了数,这株梨树共开了二十八簇花。一簇开四五朵花,每朵五个花瓣,瓣瓣如雪。梨花的花蕊初始呈粉红色,梨叶和梨花几乎同步,鲜嫩的绿芽有一抹红。一花一世界。它是我们小区仅有的一株梨树,每当看到它就会让我忆起故乡的梨花。
我喜欢花,尤其喜欢梨花,尽管它没有杏花的妩媚,也没有桃花的妖娆。为什么呢?原因很简单,算是爱屋及乌吧。我的故乡以前盛产黄梨,家乡的坡坡岭岭、沟沟壑壑种植的全是梨树。清明前后,是梨花盛开时节,站在村前响水河边,纵目远眺,漫山遍野,层层叠叠,堆雪砌玉,银装素裹。盛开的梨花,花瓣薄如蝉翼,冰清玉洁。山地梨园较之平原上的梨园,更有立体感和层次感,也更富有视觉冲击力。梨花的香虽不似桂花那样浓烈,但只要靠近它,就能嗅到一丝淡淡的清香。梨花盛开的时候,也是故乡最为热闹的日子。当然,这与人们的心情有关,梨花开得繁盛,人们的心气儿就高,就多了几分期待。因而,这时也是故乡人最忙的时候。梨花要授粉才能高产,而授粉不仅是男人们的事,更是女人们的事,有了大家的共同参与,梨园想不热闹都难。这时城里人也会赶来凑热闹,赏花的人会成群结队、络绎不绝。我老家虽然在这里,但进城后就转换了身份,从此也成了城里来的赏花人。
在我家书橱里放着一张彩色照片,是我和妻子及两个女儿的合影,背景是一株盛开的梨花。这张充满温馨的照片对我来说非常珍贵,因为它不仅是我们一家在故乡拍的第一张全家福,还是唯一一张留有梨花倩影的照片。这张照片是刘军2000年前拍摄的,地点是我们村北山梨园。
在我家的相册里还有十多张带梨花的照片,有单人照,也有合影。最早的一张梨花照是在80年代拍的,当时我在宣传部。那年春天,部长带领我们几位同事踏青寻春。出城东行,第一站是城头镇的房庄梨园,也就是现在的老梨园。说是老梨园,当时就是树龄比一般树长点而已。为了赶往抱犊崮,我们在房庄梨园未多耽搁,只拍了一张合影就匆忙离开了。遗憾的是,在接下来的行程中,虽然穿行于梨乡,也只是走马观花,没留下一张梨花照片。
拍梨花照最多的一次是和报社的同事春游,去的是化石岭村南山。这里的视野更为宽阔,向东西方向展望,往东一直绵延不断,往西可延展至我们村的马山。这里的梨树虽然没马山多,但多是老梨树,梨花开得也恰恰好,也就开到七八分的样子,论观赏算得上是最佳状态。此时假如有一位丹青高手,定能画出一幅长卷梨花图。那天虽没有画家,但是有一位摄影记者,为大家拍了很多照片。当年还没修通往山顶的路,车开不到山上。不过现在好了,不仅修了环山路,还修了通往山顶的路,车可以从滕李公路下来,一直开到龙牙山顶的田坑村,并可以从田坑村顺着崖梯下到龙牙山腰,除了梨花,还能够观赏到唐代摩崖佛像、石洞及寺庙等历史遗迹。如果有当地的人做导游,或许还能听到关于龙牙山佛像、古庙会和朱元璋的传奇故事。
我一直认为梨树对故乡人是有恩的,尤其是从饥饿年代走过来的人。我曾经说,我们这一代人是吃地瓜长大的。其实这话并不全面,因为还有梨树呢。梨树虽然不能直接长出粮食来,却一度成为人们的救命树。在经济最困难的时期,哪家的锅里没煮过梨叶、梨花托和小梨子?哪家的锅底下烧的不是梨树枝、梨树皮和梨树叶子?春天青黄不接,梨树才刚长出几片嫩芽就有人偷掰着吃。接着是梨花,每当梨花落地时,妇女和孩子就会去梨树下扫梨花托子,背回家挑洗干净,掺一点点粮食,做成梨托菜豆腐,用来填充饥肠辘辘的肚子。再接下来呢?梨子已长成山楂般大小,人们开始疏果,并把疏掉的小梨儿背回家,洗净放在糊豆锅里煮了吃,也有把小梨掺上地瓜干磨成糊烙梨煎饼的。再后来呢?梨子长大了,人们就捡落在地上的烂梨,拿回家切成梨干,晒干了当零食供人们充饥,或者做成梨干窝头或梨干煎饼。
我的梨花情结简直是与生俱来的。在我看来,故乡的梨花从来都没凋谢过,一直开在故乡人的心里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故乡的梨园还在,梨树已经随土地分到各家各户,我家的梨园在北山坡上,距新家直线距离不到一千米。虽然离家近方便打理,但梨园土地瘠薄,一层浅土下面全是油饼石渣,梨子结得很小,很难卖上价钱。弟弟一刻没放松对梨园的打理。先是改造梨园土壤,挖开土壤表层,粉碎油饼石渣,把梨园全部深翻了一遍。再就是刨掉多年不结梨的老梨树,更换成优良梨树品种。那年我爹和我弟苦干了一个冬天,彻底改变了梨园面貌。
然而,我家梨树刚挂了两三年果就赶上黄梨滞销,没人收购,有的堆在路边烂掉。这一场景曾被报社记者捕捉到,一组新闻图片发到《农民日报》上。黄梨风光不再,当时村里脑瓜转得快的人,接受新事物也快,就开始刨掉梨树栽上苹果树苗,仅两三年的时间,生长了数百年的老梨园不见了。我爹虽然心疼那些梨树,但最终没能抵挡住市场经济大潮的裹挟,还是把梨园改变成了桃园。好在我爹和我弟的工夫并没有白费,从外地引进了优良桃树品种,桃树长得特别旺盛,仅两三年的工夫就挂了果,最终成为高产桃园。
我创作的第一个短篇小说《梨园情话》,写的就是故乡的梨园、梨树和梨花。当时正值农村改革初期,梨树刚分到农户。乡亲们把一年的希望都寄托在梨树上,不仅舍得投入,而且舍得下大工夫。人勤树不懒。黄梨连续几年获得大丰收,不少乡亲把黄梨卖到江南各地,我们村早期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,差不多都是从事水果营销的。不过也有人把生意做砸了,承认自己不是那块料,宁愿在村出憨力也不再出去。还有更让人痛心的呢——有三个年轻人竟然命丧他乡。也是在此背景下,在编辑老师的鼓励和指导下,我创作了短篇小说《梨花泪》。这两篇作品先后刊发在《抱犊》杂志上,作品虽然尚显稚嫩,影响不是很大,却是我文学创作的发轫之作,倾注着我对故乡人、对梨园的一片真情,从而也为故乡的梨园留下了另一种形式的梨花照。
“梨花风起正清明,游子寻春半出城。”可自2000年后,清明节回老家上坟再也看不到梨花了。在现实面前我不得不承认,故乡人栽种了几百年的梨树,已彻底结束了它们的历史使命,真正告别了这片土地。没了梨花的故乡,春色中少了一种颜色。但这些年我对故乡梨园、梨树和梨花的记忆一点儿也没减少,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,随着自己一天天变老,记忆愈加清晰。每当清明节来到河边向马山眺望时,我常常产生一种幻觉,眼前仍是漫山遍野的梨花,而且每朵花瓣上都挂着泪痕。
我不会忘记故乡的梨花,尤其是在清明时节。为了留住这份永恒而珍贵的记忆,留住这份乡愁,这些年我在乡土散文创作中留下了许多“梨花照”,尽管我的笔力还有点儿生涩和不济,但对故乡那山、那河、那树、那人,却是一片真情。当然,如果有一天我实在写不了了,就只能在梦中与梨花相见了。可是,“自怜蓬鬓改,羞见梨花开”,我怕是再没勇气与梨花相见了。